背影


背影

攝 / 佚名
文 / 澤銀

戴上格子頭巾,穿起牛仔圍裙,低頭整理著椰撻。這份是我初出茅廬的第一份工作,十四歲又欠缺經驗,幸好隔籬屋的陳生是做小生意,不介意聘請我這位沒有工作經驗的小女工。

我媽是一位重男輕女的母親,我讀到中三便被她趕出社會工作,無論我的成績考得有多好,她始終認為女生都是「外嫁女」,讀更多書也沒用。我們住在公屋,一家七口只靠父親一份單薄的薪水糊口,母親間中還會打麻雀添加額外私己。我上有三兄,下有一弟,沒一個比我更認真讀書和顧家,他們常以刻薄的態度勞役我。


我從來都未感受過一個家;我渴望擁有一個家。


我每天都會提早半小時回到店舖,開閘便會見到一位工場師傅—— 阿明,他的肩膀搭著祝君安好的毛巾,顯得身形更加健碩,目測只有五呎六吋高,從背影感受到他的沉默寡言。我每天都會跟他說早晨,但他很少會回應我,甚至不會正視我,只能看著他的背影。幸好他有聽收音機的習慣,未至於令空氣突然安靜。久而久之,已經成為了一個習慣。


我習慣每天跟他說早晨;他習慣每天都用背影默認我。


我想他是比較內斂吧,直到有一天,老闆的表弟來到店面巡舖,又叫我把貨品送到他家中,其實是處心積慮想佔我便宜,我傻頭傻腦差點中計了。眼濕濕地回到店裏,從同事口中得知,是這位師傅替我擺平了這件事,否則我可能已經被欺負了。我買了一碗雲吞麵和牛腩河,正式地向他道謝,吃了我們第一個午餐。自此之後,我再跟他說早晨,他都會回應我一句:「嗯。」

沒隔多久我們已經在一起了,沒有浪漫大戲開場,也沒有甜蜜細膩的約會,只感覺他會是一個敦厚的人,給我一個可靠而溫暖的肩膀。他比我大十一年,家中同樣靠他維持生計,憑他的努力,成就已遠超於同齡的人,成為老闆的得力猛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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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夢想一直是開一間小食店,煮我喜歡的食物,只要看到別人開心,我就心滿意足。每次乘20號小巴經過新蒲崗的一間L字形舖,我都看得目不轉睛,它的格局完全是我的理想店舖,樓上有閣樓,可以前舖後居;十一呎的門面,剛好放一架魚蛋車和蛋撻爐;左側可建一個側門,方便食客堂食。

「 街口有落—— 」

他雄厚的聲線打破了我腦海中的想像,把我從小巴中拉下車,我們就站在這店舖的門前。他從牛仔褲袋中抽出一條鑰匙,匙扣是一個木製的屋仔牌,掛著這間舖的鑰匙。

他贈了我一個家,舖名還指定以我的名字來命名。
我知道我沒有選擇錯,我們二人努力多三年,等到我十八歲,便註冊結婚。

他繼續躲在工場埋頭苦幹,以背影示人。我喜歡在舖面烹煮簡單的小食,他將舖頭的所有事都交給我決定,他只負責他專長的——砵仔糕、糯米糍、燒餅。所有口味都以我的喜好為標準,我不喜歡甜食,卻鐘意煙韌的口感,所以他故意把甜度降低,務求令我擁有理想的小屋。

有一天,以前工場的舊下屬來找他。我在舖面看舖,隱約聽到他們的對話,大家都認為阿明不應該屈就於這間小食店,以他的手工和身價,絕對可以找到一份高薪厚職,連老闆都一直認為他不足三兩年便會清醒回朝。作為一個女人,怎能讓自己丈夫屈就於這個小小空間,我亦清楚此地不會是他的歸宿。

為了這件事我們反復吵過很多次架,未嚴重至影響婚姻,但他弄的食物已不是原來的味道,減甜配方變得淡而無味,煙韌口感卻變得黏笠缺彈。當兩個人未能做到和而不同的時候,其實勉強僵持也沒意思。在這段日子裏,每次見到砵仔糕我也會買來吃,但沒有一次能吃到同樣的味道。但我也會堅持買下去,除了憑弔味道,還可以做的就只有贖回記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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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做了一個忌廉筒給我,但筒內不是忌廉,而是奶油。忌廉細滑,遇熱會融;奶油堅挺耐看,入口厚重偏膩。

當我開門再看到這個熟悉的背影,我只能從後擁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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